《山西文学》2023年第5期 | 傅菲:我命名的鸟(节选)

2023-05-22 08:06:24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5期 |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资料图片)

额、颊、背、腹、翅、尾全深黑,喙、趾浅黑。黑得无杂色,无翅斑。全黑的鸟,难得一见。但我常见。我称之黑尾水鸲的鸟,现在,正摆动着尾巴出现在我眼前——站在马溪河中的一截枯枝上。2022年2月7日,新春初雪,大茅山峡谷白皑皑一片。雪覆盖了所有的树冠和树枝,即使是河边光秃秃的针叶林也是积攒着经过树梢的每一片雪。树,懂得春雪的珍贵,不会轻易让雪直接坠入冷涩潮湿乏味的地面。

露出河面的石块也是如此。石块成了雪团。其实,马溪流着很少的水,春雨尚未来,干涸着,石块大部分裸露出来,河床也就成了雪床。既然是溪,很少的水也是水,溪水潺湲,在雪团下咕噜咕噜作响,清清爽爽,轻轻快快。我不是看到水在流动,而是感觉到水往低处淌。水声曼柔。在水潭,无石块,却有秋日残留下的枯枝,大拇指粗,五尺长,横斜在潭面上。黑尾水鸲在枯枝上,横移着铁色的脚,雪粉被爪趾扒落。脚移动一下,雪粉落一撮。雪粉轻轻渺渺散开,落在潭面,软化下去,雪入水,被水窝旋走。雪不见了,或者说,雪蜕为水一样的无色,化作一片片的水。黑尾水鸲在啄树枝。啄树枝的皮,也啄树枝上的苔藓。苔藓还没完全生出来,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绿色苔衣。苔衣网格化,黏附在湿气泡透的枯枝上。

“咕嘀嘀,咕嘀嘀。”轻鸣两声,黑尾水鸲飞走了。它飞到了河边一块方桌大的平石上。石上铺着一层雪,平平整整,看起来,像一箱白豆腐。落下时,它的翅膀弹起了不多的雪。虽不多,但恰好可以落满它的背部。它上下地摆动尾翅。它不是试图抖落雪,而是习惯动作。它喜欢摆尾,略仰着头,显得神气活现。它太黑,如一块炭落在雪面。它在啄雪,啄得飞快。它不是吃雪止渴,也是一种习惯动作。它似乎很忙碌,其实无所事事。它在玩一只鸟的游戏:摆尾、啄喙。鸟比人更懂得自得其乐,鸟比人更专注于快乐。

我站在溪边,已有一个时辰了。黑尾水鸲在平石和枯枝也玩了一个时辰。我早有准备——它玩多久,我就看多久。它的目的是玩,我的目的是看它玩。其它的鸟都倦于树上。雪覆盖了地面,无处觅食。松鸦和塔尾树鹊在落羽杉的树杪上长叫。“呜啊,呜啊。”“咭啊咭啊。”它们的叫声,加深了峡谷的寂静,使得山野无比空阔。几个山民缩在屋檐下,烤着炭火。他们的衣服红红黄黄绿绿黑黑紫紫蓝蓝。他们离我较远,他们的说话声在我听起来,和鸟叫一样,让我捉摸不清,但亲切,冒着柴火的气息。

“你是一个傻子,看一只鸟也看得到一个上午,还不回去啊。”同伴唤我。

我离开了溪边,黑尾水鸲也离开了枯枝,呼噜噜,飞往溪边的一棵木姜子树上。木姜子树太细,连雪积的空余都没有,只容得下一只小小的黑尾水鸲在枝头摇晃、轻坠。

我说我常见黑尾水鸲,是因为我常去山区溪边河边溜达,是因为它只出现在山区溪畔河畔。在其他地带,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我四季都见过它。我确定它是留鸟,栖息地为海拔1400米之下的山区开阔溪河之畔。它不是林鸟,我在山林没见过它。

之前,我没有留心过黑尾水鸲。2018年夏天,我在饶北河畔溜达,见一只黑尾水鸲吃水蛉,很是惊奇。水蛉是一种水生昆虫,幼虫寄生在淡水海绵上,成虫浅灰褐色,有两根黑触须。水蛉“罩”在水面飞来飞去。达数千数万只水蛉成群。黑尾水鸲来回穿梭,啄食水蛉。它从一块河石举翅跳起来,扇动着翅膀,轻巧地斜冲上去,扇乱虫群,啄水蛉,回到河石吞食。它数十次跳起来,一边飞行一边啄虫。起初,我还以为金腰燕,飞得那么灵巧,可细看之下,竟然是一种陌生的鸟。

饶北河有两支主要支流,一支发端于灵山,另一支发端于华坛山。两条支流在郑坊镇汇流,称之饶北河。河之上游,有河湾约2华里长,洋槐茂密,矮柳婆娑,芒草繁盛,是鹭鸟、紫水鸡、黑水鸡的栖息地。我每个月都会来这道河湾观鸟。见了黑尾水鸲,我来得更多了。

黑尾水鸲是独来独往的鸟,觅食范围非常小,仅限于水面与河畔。它吃虫卵及幼虫、成虫,吃蜗牛、蜒蚰、蚯蚓等软体动物。河边朽木长满苔藓,它啄苔藓里的虫吃。它不甩嘴,也不磨喙,啄食频繁且速度快,也不停下来观察四周。很多小型鸟类,如麻雀、褐头雀鹛、绿背姬鹟、暗绿绣眼鸟、画眉、煤山雀、沼泽山雀等,吃几口食,停下来,观察周围动静,然后继续吃食,如有危险,立即飞走。它们边吃边鸣叫,似乎在谈论“美食问题”。它们抑制不了吃食的兴奋。吃食,让它们无比快乐。大地是它们无边际的食盘。吃饱了,它们也叫,似乎在以歌声庆祝。且体型较小的鸟类,爱结群外出、觅食,群飞群落。尤其莺科、山雀科鸟类,数十只、数百只为群,飞过芦苇地、稻田、草甸,蔚为壮观。

但黑尾水鸲很少发出鸣叫。飞行时它不鸣叫,吃食时它也不鸣叫。它站在河面枯枝或河石上,望着流水散开尾翅成扇状,上下抖动摆尾,像摇起羽毛做的船桨。它就是一叶“独木舟”漂在水上。水在流啊流,流不尽的水。它摇啊摇,日出摇到日落。看到哗哗的流水,它激动,它兴奋。它多像个逍遥客,戴黑冠,穿黑衣,套黑靴子,独坐孤舟任水流。在行将飞离时,它发出了“咕嘀嘀,咕嘀嘀”的啼鸣。啼鸣轻快、空灵,如叶笛并风抚弄。

4月,黑尾水鸲活跃了起来,清晨就栖在水面枯枝或斜在水面的树枝上,咕嘀嘀地叫。早晨叫,傍晚也叫。它边叫边摆动扇形尾翅,头仰着。叫了几天,来了另一只黑尾水鸲。原来,它求偶了。它摆尾的动作略显夸张、幽默,但优美而灵巧。它像一个冰上舞者,假如水面比喻成冰面的话。舞者提着皱褶的裙摆,转一下身姿,挺胸收腹,仰脸垂额,随着流水的节奏,开始旋舞。两个舞者时拥时离,边舞边唱。流水的节奏,就是时间的节奏。太阳下山来了,它们双飞双栖。

它们开始在堤岸石缝或芒草丛或石壁的藤萝之下,营造爱巢。它们开始了“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它们衔来地衣、干草,编织温暖的家(尽管是临时的、狭小的),巢室垫以棉花、羊毛、草叶、羽毛等温软之物,过起了和睦生活。爱巢杯盏状,巢室深、巢口小。巢悬挂在石壁或芒草秆上,如一个圆口蒲袋。

卵长圆形,淡绿色,有淡赭斑点。育雏14天,幼鸟离巢,雄鸟也离巢。最是无情浪荡客,头也不回,天涯拜别。

在多处山中溪或河,我都发现了黑尾水鸲。在五府山的甘溪,在武夷山的桐木江,在横峰的葛溪,均有黑尾水鸲出现。在山涧,却没发现过。

一日,我去大茅山脚下的瑞港河,见到了黑尾水鸲。瑞港河在瑞港村前有一个半圆口的河湾,河宽约30米,水流平静。水静则深,像深藏不露的人。河畔长了密匝匝的刚竹、藤萝和灌丛。高大乔木林之下,隐约可见深处人烟。一座老公路桥通往河洲。黑尾水鸲在河坝上,啪啪啪地疾走。我下了松林,见黑尾水鸲在追逐一只尺蠖。它吃了尺蠖,飞到横斜在水面的一截木桩,咕嘀嘀叫。此时是仲夏,河面飞着很多昆虫。它从木桩跳起来,飞逐昆虫,空中截杀。我发现,黑尾水鸲捕食后,会回到飞起的木桩。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它为什么觅食范围那么小,仅限于百米之内(一般在河面附着物与河畔石块之间)。它是一个守候猎物的“猎手”,但不守株待兔,猎物一旦出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杀。

河,是昆虫的生命起始之地。蛰居在河边,以昆虫为食,是何等智慧。我沿着河湾溜达,看见了7个黑尾水鸲的鸟巢。鸟巢挂在刚竹上,被竹叶遮着。它把竹叶当作了屋顶。巢与巢之间约80--100米间距。我在想:黑尾水鸲是否有领地意识?

领地就是主权。主权是不可侵犯的。国家如此,动物也如此。很多动物具有领地意识,别说狮虎狼豺熊豹等猛兽,环颈雉、布谷鸟、鹧鸪等鸟类也有,枝叶蚁、胡蜂等昆虫也有。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必好斗。主权是斗出来的,必以命相搏,以一方败逃而结束。

但我并没看到黑尾水鸲与别的鸟相斗。

倒春寒还没散尽,油菜花开了。一年,最冷天是倒春寒。微雨不歇。雨带来了深宫之寒,也拉开了初春景明的序幕。草返青,河泛潮。我再也坐不住了,徒步去暖塘。暖塘是洎水河边的一块淤沙地,没什么可看的。但一个“暖”字,让我怦然心动。我沿着五四大道走,可领略洎水河最宽阔的河面及两岸风光。洎水河从新营镇流淌过来,在暖塘拐弯,向西而流,形成一个大河湾。河湾平坦,被芒草、茅草占领,气象开阔。而暖塘至新营,有一条长约2华里的河岸,尚未耕种,长满了桂竹、苦竹和灌木、乔木及茅草。有混杂林的河岸,通常是乌鸫、红嘴蓝鹊、黄嘴蓝鹊、乌鸦、喜鹊、长卷尾、芦莺、苇莺、强脚树莺、扇尾莺等鸟类杂居之地,也是黄鼬、山灵猫、野兔出没的地方。

河岸开了零星的油菜花。这是野生的。在初春冷涩、素瑟的旷野,油菜花显得更夺目更怒放一些,相当于季节的闹钟,在警示:春潮已至,鸟可孵卵,鱼可洄游。事实也是如此。在暖塘至胡家的河岸,我看到了5个小䴙䴘家族在河中觅食。它们以家族群出游,三五只,游在浅绿色的河面。这是鱼肥美的季节,也是冬候鸟补充食物的紧要时间节点。它们要吃得肥肥壮壮,回到北方。

我也看到了6只黑尾水鸲。它们分散在各段河岸,摆尾、啄食。以我多年的观察,黑尾水鸲贴地面或河面飞行,很少高飞,也不点水。在水域生活的鸟(非水鸟),大多有飞行点水的习性,如点水雀、燕子。有的鸟以鱼虾螺蚌及水虫为食,如蓝翡翠、河乌、燕尾等。有的鸟却不叼鱼,鸫科水鸲属鸟类就是这样,以昆虫、软体动物、草籽为食。我没发现黑尾水鸲吃草籽。它吃螟蛾、金花虫、隐翅虫、蝽、蟋蟀、瓢虫、天牛、夜蛾、石蚕、叩头虫、襀翅虫、叶蜂、蝇、蚁、虻、步行虫、叶甲、金针虫,以及蜗牛、蜒蚰、蚯蚓。黑尾水鸲并不惧人。我站在它身边,它照样追着虫子吃,啪啪啪地急走。

我没有捉过黑尾水鸲,也没有量它的体长、称它的体重,更没有解剖。我都是近距离观察。它的体形和体长,与红尾水鸲差不多。这都是目测。它的学名是什么,我无从知道。我查阅了《中国鸟类大图鉴》(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2018年1月第二次印刷)、《中国鸟类图鉴》(商务印书馆,2018年6月第1版)、《湖南鸟类图鉴》(湖南科技出版社,2019年1月第1版)等工具书,以图比对,均无此鸟资料。据我观察,依据它的飞行和觅食行为、形态特征、生活习性、栖息环境、繁殖方式,我把它归类为鸫科水鸲属。羽色通体全黑,命名为“黑尾水鸲”。是我个人为其命名,并非科学命名。这是普通的鸟类,鸟类学家或许早已发现,只是我没查到资料罢了。

我请教鸟类摄影家肖辉跃老师。肖老师说,很有可能是红尾水鸲的亚成体,或是红尾水鸲的黑化,不过这种情况很罕见。

罕见,就是稀有。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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