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资讯丨《清明》2023年第2期|宋尾:泰格尔

2023-04-11 09:04:27 来源:教育之家

每月总有几天我要去磁器口的游江画室吃茶,至于哪几天,不固定。所谓画室,不过背街一间破落老屋,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各种老物件,坛坛罐罐,木刻根雕,香炉奇石等等,均为无用之物。居中一张画板,铺上麻布用作待客的茶台,但多半时候我喜欢坐在外边。出来是个露天坝子,几张长靠竹椅,若干人四仰八叉地闲坐,混嘴的瓜子也不要,就沱茶一盏,茶汤浑黄,入口发苦,只要不落雨,阴天晴天日日如此。这种吃茶法,谓之摆龙门阵,又叫吹空牛——空了吹,吹也白吹,吹后即散的意思。


(相关资料图)

十几年前在报社,我是文字记者,游江是摄影,打配合的。有天他大梦醒来汗流不止,不知哪个窍豁然洞开,觉得自己前半生路走偏了,于是扔掉工作,来这古镇磁器口租间铺面,试着做职业画师。一开始是画国画,内容有:公鸡、神仙、仕女、静物等等,销量寥寥。后根据市场反馈,改用水墨绘制古镇街景,并将这些画儿自制成系列明信片。收入还行,房租勉强能打住,但想要更多就不行了。游江动了不少脑筋,终于找到条出路——给游客画肖像。说起人像这块,其实他不在行,虽说是工艺美术职校毕业,毕竟是职校,地基垒得不牢,写实这一路实非他强项。于是游江稍加变通,搞起意象漫画,追求“神似”而非形似。客户若有异议,他便这么说:你要那么像,干吗不直接拿相机拍呢?一番洗礼,客人往往就升华了,钱掏得心悦诚服。必须说,游江搞形式感是很有一套的。摄影记者之前,他还做过小学美术老师,大百货商场活动设计,金夫人婚纱影楼品牌宣传,文化馆策展人。游江尤其擅长氛围营造:绘画前,要与顾客深切沟通,前戏做得繁复、庄重。所以尽管他的人像漫画拿出来没一张是像的,但人人都很高兴地接受了画上那个人跟自己“神似”的事实——这可比“像”高级多了。

游江是个奇人,但这次我要说的不是他,而是在他那儿听到的一个故事。也说不准是不是“故事”,因为讲述人说是自己的亲历。

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年,游江也不画漫画了。不是不想,是不能。景区租金连连暴涨,铺面完全租不起,去年,他只得搬到远离商业整日见不到几个游客的马鞍山上,也就是宝轮寺后门,租了间单元房底楼,重搞了个画室。说是画室,他也不在里面画画儿,每日到点来,夜黑回,相当于“上班”,自己给自己点卯。游江的全部工作内容如下:躺在椅上发呆,脚边火盆里烤着两三个红薯;涂张小画,翻翻闲书(每日至少十分钟);拿相机拍落叶、交配的昆虫等等。他还热衷于捡破烂回来,比如瓦罐、碎瓷、枯树枝,被扔弃的旧凳、茶几,甚至还有牌匾等等,把这些放在画室作为装点,就没有不契合的。游江把这些细节发布在朋友圈里,哪知道,在这个古镇闲极无聊的生活状态中,居然收获了大量拥趸,吸引众多媒体关注,把他视为一种生活偶像。说来好耍,这个可怜的失败者摇身一变,就成了本土大V、城市生活家、当代丰子恺。游江没熬成画家,但把自己活成了古镇一道(活着的)人文景观,引来各路人等密集造访,粉丝众多。如今,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尽可能地跟每个人接头见面。游江大概计算了下,只说有名有姓的,他每年接待量大概一千二百人。

必须说游江是厚道的,无论名士还是棒棒,凡来者一概欢迎,请坐、看茶、吹壳子,因而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他身上也唯有舌头最为勤奋了,头上寸草不生,开口五谷丰登。我的意思是,游江拥有无穷无尽的朋友,但绝大部分都很无趣。给我讲故事的这个人,就是在游江那儿认识的,他有点儿意思。

这人姓吴,我随游江叫他老吴,上海(或者那附近的)人,听口音就知道。他每年都来重庆,有时一个月来两次,有时半年来不了一回。我呢,去磁器口的时间从不固定,按说,我们碰见的概率无疑是很小的,但我总能遇到他。有时规律就是这么回事,毫无规律可言。不过硬要扯的话也找得到一个规律:每次见到老吴,总是那些所谓文化人聚集的场合。

第一次见老吴,是和一帮写诗的聚会。他们刚喝完酒,瘫在画室门口吹牛皮。诗人们的讨论向来激烈,热衷表达,酒后更难规训,连游江想要插句话都难,要想止住那些汹涌的叙述,唯一方式就是打一架。那帮写诗的我都认识,就老吴一个生面孔,坐在边上,一言不发。我以为他是谁带来的外地诗人,游江也没给我介绍,也许以为我俩早就认识——谁有他那么多朋友也会容易搞混。第二次见,我是中途去的,画室坐着几个搞影视的后生,约了位行业大佬在那谈事儿。大佬是个小老头,复姓欧阳,制片兼导演,据说拍摄过二百集方言剧。欧阳颧骨倨傲,鼻毛从鼻孔刺出来,一脸肃穆,话少而硬,像便秘拉出一块块小石头。看人时眼睛有一缕鸟隼的阴影,俯冲而来。原本他们在谈什么项目,后头欧阳导听说我写小说,又听我说才在某某刊物发了一篇,把脸转向我,说,把你那什么小说给我瞧瞧,要真好,看能不能给你改成电影。后生们纷纷鼓掌,庆贺我交上好运。我说行啊,您要真看上,版权费可不能少。一句话把老头儿怄到了,嫌我势利,无格局,不再甩我。事实上我早听说欧阳导的做派,拿了不少作家的小说版权,又不愿付费。

欧阳导板起脸的时候老吴冲我眨眼笑了笑。我记得上次见过他,便让游江介绍,才知道他既不是诗人,也跟影视不沾边,是专程来找游江聊天的,且是从老远的上海而来。他说坐在诗人当中有一种十分混乱,但偶尔灵光一闪的感受。又说,我喜欢听你们摆故事,好玩。那回我们闲扯了一会儿,都客客气气的。

再有一次我到画室,美术学院一个搞艺术理论的谢教授带了一帮女学生,青春的气息塞满荒芜的斗室。谢教授普及了一小段西方艺术史,开始批判当代艺术,接着是审视当下电影的审美滥觞,之后模仿某部经典电影里的台词,惟妙惟肖,把女生们逗得前俯后仰。谢教授兴致高涨,忍不住透露说自己刚完成一件烁古耀今的当代艺术——手抄整部《金瓶梅》,将送威尼斯展出。大家吵吵着要看,他说这恐怕不行,会泄密。拿出手机划了划,说还是看这吧,新水墨舞书,本人独创,你们都欣赏欣赏。只一点,别提意见,我也不接受批评。手机在每个人之间传阅,老吴坐我旁边,他瞅完递给我,我瞥了一眼,递给旁边。老吴低声在我耳边说,这不是写字,是画字儿。我冲他笑了笑,伸出拇指。问他,你啥时来的?他说我中午才到。我说你还真不嫌累,一下飞机就过来了。他说是啊,坐这儿就不累了。我说,上次见你也没多久,咋又来了?他说,我喜欢文化。我扫了扫这群人,说这哪里是文化,是浮华。他笑道,这也是文化,挺有意思的。我们说到这,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掌声,原来是谢教授宣布,他要模仿另一位著名人物了。在他清嗓子时,我起身走了。

所以真正跟老吴算得上摆龙门阵的,是之后这一次,只有我们三个:游江,我,和他。那是九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跟游江在画室闲坐,突然下雨了。雨丝把我们隔绝在高处,就像浮在一座漂泊的岛上。我们吹了半天牛皮,直到没话可说,很无聊地看着雨水,然后一起看到了老吴从坡坎处向我们这边走来。老吴浑身浸湿,黑色旅行箱在滑动中溅迸出透明的水珠。他远远看到我们,挥手打个招呼,说我先进屋放东西,接着就拐进了一幢单元楼。

就是这次,我开始对老吴感兴趣。我想起我们见的几次,他在人堆里总是缄默不语,不吸烟不喝酒。老吴五十岁左右,头发浓黑但稀少,鼻头很大,这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凶恶。实际上他很温柔,像是怕声音大了把人给吓着那样。怎么回事啊,我问游江,他怎么住这儿?游江讲起这段渊源:大概六年还是五年前,老吴第一次造访磁器口,是熙熙攘攘的万千游客中的一员,不知怎么就误入到游江的店面。很可能是躲雨,因为那也是个雨天。一进来,他就定定地盯着墙上的画框,旁若无人。游江主动与他攀谈,他对那些作品极为赞赏,说从线条里看到了天真和自由。得了奉承,游江请客人到画室,落座,看茶,闲扯一通。老吴说他对画儿背后的这个人物,或者说对游江这种隐于市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浓厚兴趣。两人坐了一下午,胡吹乱侃,越谈越投机。雨停了,老吴仍恋恋不归,要请游江吃饭,说机缘难遇,非得下个馆子吃点酒才算完满。于是两人到梯坎下的苍蝇馆子,叫了几个家常菜。可要酒时,老吴只给游江单叫一瓶二两装的歪嘴,说自己戒酒了,只能以茶代之。说,遇到对的人,茶一样能喝出酒意。游江引以为佳句,给老吴讲,重庆也有类似言子儿:人对了,飞机都要刹一脚。之后,这老吴每年都来“刹一脚”,或小住几日,或住个十天半月。住处也不讲究,多半宿于古镇码头的青年旅社(那种一间房七八人的大通铺)。白天就来画室闲坐,有人在,便一旁静听,没客时两人对坐。

游江搬到马鞍山的事,远在外地的老吴是毫不知情的,竟一路踅摸而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源于这个波折,那天,老吴出去上厕所,见画室旁有公寓挂着出租启事,当即找到房东交了一年房租,要了一间。听完,我说,这是个异人啊!游江说,谁说不是呢?来我这儿的都是有问题的人,都是病人,但看起来比你我都要正常,正常得多。妈哟,一个个在单位,在屋头,都是正人君子,每天都这样,你说装得多累嘛!只有到我这来可以当当自己,松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我说,我只是有点想不通,他又不是画家,又不搞创作,租间房干吗?一年也住不了几天。游江说,这不明摆着吗,想跟我挨近点嘛!我说他为什么非要挨近你?游江说,喜欢我啊,他太喜欢我了!我说他喜欢你什么啊?游江说,他喜欢我这个人啊,跟我吹牛皮他欢喜惨了!又说,其实他是喜欢我的这种小日子,这种仙起来的状态。我说,那是,你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荡漾着仙气。游江说,你都说是仙气了,那肯定就是了!他傍在边上,也可以跟着吸点儿噻。我说,你还真把胡椒当饭吃了。游江笑道,你这是嫉妒了啊。实话说,反正老吴每次来也要住店,在这儿租个房怎么比住酒店方便吧。再说,他说以后可能会多来住些时间。

说到这,游江收了口,因为老吴换了身衣服朝我们走来,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游江把盖碗搁他面前,提起空水瓶回屋打开水。老吴问,你们刚刚在吹什么?我指着蜷曲在屋檐下躲雨的一只野猫。他说,猫?是啊,我们在说流浪猫,我说。

古镇的流浪猫实在太多了,游江以前的画室附近长期盘踞着十几只野猫,为争抢口粮常常斗得你死我活。猫粮是游江放置的,早晚各一次,仍不够它们吃。偶尔我也带几袋猫粮来。后来搬到这山上,有两只猫儿居然也摸过来了,不过,大部分都失踪了。游江也到原址去叫唤——他给那些猫儿都取了名字,一个个地喊,没有回应。古镇上这种事常见的,那些流浪猫先是在周围窥视、试探,麻起胆子摸进来,但离你远远的。必须要经过很长时间,它们才会对你消除戒备,彻底信任,才会安躺在你脚边。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熟悉的小混蛋就又不见了,再也看不到了。

我常跟游江聊这个话题,想写本关于古镇野猫的书,我负责文字,他配图。我们商量这个事估计也有四五年了。我把这些给老吴说了,他点了点头,说这是个好选题。我有点奇怪他怎么说出“选题”这个词的,一般只有干采编或出版的人才这么说。我有点好奇,问他是不是做过媒体。他笑了笑,说在报社待过几天,没干多久,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说,那现在呢?他说,做点商业,混口饭吃呗。明明说了,又啥都没说,这是不想告诉我的意思。我就另起一头,问他喜欢磁器口的什么,不远千里地来,搞得像是回家一样频繁。他说,其实我对磁器口感觉一般,而且这里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没多大意思,但我喜欢游江。我说你喜欢游江啥子?他笑了笑说,跟他在一起很轻松啊。我喜欢看他跟各种各样的人说话,刚开始我这思维还不能完全跟得上,你们重庆话语速太快,但现在我基本上都能听懂了。我笑道,你说你喜欢文化,但你扎在那些场合又不说话,光听别人说,有啥意思?有意思啊!他顿了顿,说,我喜欢那种状态,在那种场合我感觉我像个沙滩人。什么人?我问。他说,你看啊,在沙滩上总是有很多人,比如磁器口码头,江畔总是挤满了人,学生娃、情侣们、小贩、执勤的、外地游客,人来人往,如果我站在那里,不可能有人认识我,知道我,没人叫得出我的名字,也不清楚我为什么出现在那儿,我在游江这儿也有这个感觉。他这个说法倒是蛮有意思的,我想。

这时游江提着开水壶来了,老吴望着他说,游老爷,你们这个事应该做。游江一愣,什么事?他试着说了一句蹩脚的重庆话,做一本猫儿的绘本书啊!游江把开水瓶一蹾,这你要问他了!格老子,吹了好多年,老子画都画了四五十幅,他还一个字没写!我赧然说,今晚回去我就写。你写个锤子!游江给老吴的盖碗掺上滚开水,说,我以为我就是最懒的了,他比老子还懒!想了想,又对老吴说,你晓不晓得我最开先在磁器口养的猫是哪个的?随后指着我,就是他的。我对老吴说,是的,原先我养了一只猫,是一只土猫,养了两年多,圆嘟嘟的。当时我老婆怀孕,担心弓形虫感染,让送人,我舍不得,怕送人后再也见不到了。刚好游江在磁器口弄画室,我就送过来了,一嘛给他做伴,二嘛我经常过来也见得到。那后来呢?老吴问。后来么,就死了,我说。游江接着说,是这样,那只猫儿到磁器口来算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来对地方了,你说古镇多好耍嘛,到处都是巷子瓦房,关键是瓦,现在哪里还有瓦?磁器口到处都是瓦房,猫儿好欢喜噻。那猫儿叫小咪,刚来两个月在这儿就称霸了,晓得好了多少母猫哟,安逸得很。后来有一次跑出去就没回来,过了好几天终于回来了,是爬回来的,腿脚完全散劲了。回来后动也不动,吃也不吃,瘦得皮包骨头。我一看就晓得,糟了!肯定是在哪吃了闹药。然后指着我说,接着我就给他打电话。我马上就打车过来,我说,见它第一眼我就流泪了,原本十多斤的胖猫只怕不到五斤了,还没等送医院它就断气了。游江说,哎呀,莫伤心了,猫儿就是这命。还好哟,它爬了回来,守了口气,见了你最后一面。

我们沉默了一阵儿,老吴说,我也养过一只猫。我们都没搭嘴。老吴接着说,我那只猫叫泰格尔。我问,泰戈尔?他解释道,不是那个诗人泰戈尔,是泰格尔,格子的格。游江说,好像有个衬衣品牌叫泰格尔。我指正道,衬衣是泰戈尔,金戈铁马的戈。游江说,锤子,不就是那个飞饼诗人泰戈尔吗?老吴笑,什么飞饼,飞鸟吧!我这才想通,还真是泰戈尔啊。游江笑道,妈哟,人实在太聪明了,啥空子都能钻,太好耍了!我问老吴,干吗起这名字?老吴说,其实,不是诗人也不是衬衣,我的猫叫泰格尔,老虎的英文谐音。那只猫儿有点怪,很怪。眼下我们精神头都提起来了,催促道,那你说说。他说,故事有点长。我们抬眼看了看,雨丝掉得老长,完全没有止歇的意思,说,不怕长,就怕不够长。

泰格尔是我老父拿来给我的,现在我记得不是很确切了,说是小区捡到的,或是谁送的。也可能是买的,在他住处附近的菜市门口。他说看到这只猫儿就有一种特别的感受,格外怜悯,见到它第一眼就觉得它是为自己准备的,大概这意思吧。小猫还不足月,很瘦,不到一斤,他就抱走了。可回家后他老伴儿——不是我亲妈,是续弦——不让养,让他立刻马上扔出去。几经说服还是不行,她情绪有点激烈。但我老父不想扔,毕竟是条命啊。一时间也没地儿送,就打车拿来让我帮着养几天。当时说是临时的,他找好下家就来取走,也许他仍想着能说服老伴儿。但父亲没来取,四天后他在花市猝然倒地,脑出血,送到医院已经晚了。待协助办完丧事(我后母有两位子女),这只猫儿我就只有被动收养起来了。

本来我也可以送人的,但我没有。那段时间我并不特别悲痛,就是很疲乏,对很多事都提不起兴趣。父亲拿来时曾以为我会收养它,但我只答应给他寄养几天。之前我没养过猫,我父母也没有,小时我很少接触到猫。那只小猫是灰色的,不是纯灰,比灰白一点,有点渐变层,至少刚抱来时是这个色,我很少见猫儿有这种毛色。这个小家伙非常敏感,当天一到我家,就惊慌地钻进储物间,一整夜没出来。当时我以为这是暂时的,它对新环境恐惧也正常,我对养猫也不太懂,觉得慢慢就好了。后头我也不记得过了多久,它从房间里出来了,是饿的。我在门口给它留了牛奶和猫粮,它出来吃完东西又回到储物间。有时我想看看它躲在哪,但不好找,房间里很乱,堆了许多杂物。反正它应该是躲在什么纸箱子的缝隙里面,也不叫,没有声音。

差不多一个多月后它才离开储物间,可能是胎毛掉了颜色,有一点变化,但还是灰色居多,深了些。它的毛长得很快,很长,远看像一条长毛狗。光看外表它凶神恶煞,威风凛凛的,我就说你叫小虎吧。后来我发现它胆子还是特别小,戒心很重,从来不近人,总是远远地匍匐在角落,有时卧在高处,只要听到响动它就逃遁。我给它改叫成“泰格尔”。虽然叫它什么它都一样从不应声,但这样叫的时候我感觉适合一些。我给它买过几个猫窝,瓦楞纸的,绒布的,每次它要嗅闻半天,确定无危险后才放心,但从不在窝里睡。它的作息和人类是完全相反的,你几乎见不着它,整个白天它都在睡。大部分时候我也不知道它躲在哪睡,总之是床下,柜子下,储物间等等。到晚上,很晚,一般是深夜,它才出来。别人家养猫都很担心猫儿会偷跑出去,我家这个从不出门,哪怕我长时间把房门打开,它有时会蹲在门口,只要听到响声就往回走,然后再也不到那儿去了。

哦,对,我住底楼,地面是三房,有个地下室,平层有个小院,也就八平方米左右,很小。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养的猫,我经常看些小视频,别人家的猫都很黏人,爱趴主人膝盖上,工作时卧在手提电脑旁边,匍匐在主人胸口上,但我那只从来不亲我。事实上,对它来说我就是它最亲近的人了。家里只要来了客人,客人待多久它就多久毫无动静,没任何人可近它的身,总是在你想要去接触它时就溜走了。只有我可以走近它,毕竟我是给它喂食的人。它饿的时候也会冲我叫,提醒我,我给它搅拌猫粮时它也在我脚踝和小腿上蹭啊蹭。偶尔它睡着了被我找到,我轻轻摸它的头部,它会连续叫出声音,那种惊恐的声音,会下意识弓起背脊想要逃走。也逃过好些次,但有时它也仅仅只是叫几声就不动了。无论我多么轻柔地抚摸,它还是绷得紧紧的,很紧张,它确实胆子太小了。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养它的意义在哪,它跟我没有太多的互动,我睡觉的时候它不会趴在我胸口,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它不会坐到我膝盖上,我闲下来想要跟它玩玩儿,刚蹲下来它就跑开。这真的让人很沮丧,毫无意义。我就像是喂养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信任我,但从不依赖我,也不顺从我。我们的接触就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纸,你伸手探过去产生的那道涟漪仿佛是相互的,实则是单面的,是你自个儿的一种幻觉。

老实说,我对这只猫儿也谈不上喜欢,到最后也没有喜欢它的这种感受。首先,它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东西,另外,它是一个不让人喜欢的东西,而我对这整个物类都缺乏了解,我不喜欢它,我只是接受了它,慢慢接受了这种非亲密的也许是依存的关系。我对它的感情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偶尔怜悯,更多是无知觉,接受了我觉得理应如此的那种道德感和责任感。虽然它给我增添了一定麻烦,比如每天喂食,换水;如出差,还要预备大概分量的食物和水;有时在外边时间久也不打紧,物管会按我的吩咐去放置食物。我已经习惯了它带给我的麻烦,就像我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只好像并不存在的猫。老实说我也不太乐意看到它。

一年过后,它强壮了不少,但更难让人有亲近之心。它的毛发灰白相间的地方就像是一种色斑,很难看,很脏,我以为这是没洗澡的缘故——当然事实也是如此,自打来我这儿后它就没洗过一次澡。转折就是从我萌生想给它洗澡的想法之后开始的:我觉得它的毛发很脏,还打结,于是我给它洗了个澡。这是个根本性的错误,但当时我毫无意识。起初我是打算送它到宠物店洗,我将它塞进背包,还没走多远它就扒开背包钻了出来,跳进灌木丛里。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但不是它,而是另一只猫,我甚至不知道那只叫嚷的猫在什么地方。我放弃了去宠物店的念头,在灌木丛找到它,招呼它回家。在我们回家的途中,一直都听到猫叫声,那种带着强烈恐惧的叫声。最开始是一只,后来二只、三只,越来越多,似乎整个小区附近的猫都开始惨叫,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随后,我看到几只猫从各个方向注视着它,呜呜地叫着,脊毛和尾巴高高耸起。泰格尔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地盯着它们,随后,它往其中一只猫走去。那只猫就像蜻蜓翅膀那样振动起来,嘴唇里发出一种唿唿的哨声,紧接着突然逃窜。也许是出于本能,泰格尔跟着跑去,这时其余的猫都跑了起来,整个林子里都是猫的奔跑声,凄厉恐惧的叫声。过了好几分钟我才找到泰格尔,它在一棵树下,四周没有一只猫。可能树上有一只,但我不能确认。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将它带回去。

那是泰格尔的第一次外出,之后我再也不敢带它出去。就算门开着它也根本不出去,它就像一个自卑又自闭的孩子,对外边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过了几天我还是给它洗澡了。在它进食的时候,我攥住它的后颈,将它拿进卫生间。它确实很脏,我用了三次香波,给它冲淋了至少十遍,直到流水彻底变清。也就是那次我发现,它只是看起来强壮,因为毛发柔软、蓬松而细长,使得它有一种浑圆的假象。实际上它很瘦,瘦得仿佛只剩骨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它的饭量并不小,也不挑食。它整天都在吃,有时一天我要喂三次猫粮。总之我做了件错事,后来我才知道猫的很多记忆储存在气味里,在它们那里气味就是地图,卫星和行动导览,甚至包括感情。我洗得太干净,使它丧失了全部的味道。某种程度上当泰格尔从卫生间出来就成了一个失忆者,很可能它连自己都不再记得。从卫生间出来后,还不待我给它抹干,它就拼命逃开。非常焦躁,像被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折磨似的,不停地跑来跑去,或是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后来它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就像它第一天到我家那样,再也找不到了。之前它跟我的关系虽然漠然但总归是正常的,它不主动亲近我,但也并不特别排斥,至少不害怕我。虽然它不会爬到我的膝盖和胸口,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者是它意识里安全的距离),至少也不特别避着我。它会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它觉得那一刻令它舒适的地方,柜子上,餐桌上,瓦楞纸窝,沙发上,懒懒地卧着或躺着。但自从洗完澡后,那种固有的东西——比如一种平衡感,被打破了,它就再也不在那些地方出现了。

长话短说,这之后因为一件事,我第一次动了将它送走的念头。前边我说过,我家里还有一条狗:圆圆。那条狗温驯,听话,除了喂食其他无需我操心,包括日常大小便,圆圆会自己到小院或院外的草坪去解决。这里要说,我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宠物主人,我甚至不知道动物有发情期,任由圆圆进进出出,直到我忽然发现它怀孕了。不久后圆圆就生了,四个小奶狗排列在肚皮下面,从这初始形象我可以辨认出其父亲是隔壁栋那条放养的泰迪犬,那个以好色著称的小混蛋。圆圆尽心尽力哺育着它的子女,每日我会去瞟一眼。有天早上,我像往常那样到狗屋那,圆圆似乎有些焦躁,鼻翼焦躁地翕动,我注意到那些小崽儿少了一个。昨晚上临睡前我看到还是四个崽子,怎么少了一个?我四处查看,但毫无线索。没有争斗的迹象,没有血迹,连脚印都没有,但狗崽儿确确实实少了一只。我坐在沙发上,这谜团让我十分困惑,但我也没为此伤脑筋,转身就忘了。

过了段时间,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来,睁眼看到泰格尔蜷在床畔,就在我脑袋一侧。我有点意外,它从来不上床。我看到它在嗅闻我的手腕,霎时间我意识到它是在干什么,它是在观察我手腕上的血管吗?我霍然清醒,从床上坐起来。它一溜儿跳走了。那晚我很难睡着,我想了许久,排除外来野猫作案,之前那次狗崽失踪惨案似乎只有一个可能:泰格尔。大半夜里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最终我在床底发现了泰格尔,它趴在一个纸盒上。我笃信它就是案犯,不可能不是!我甚至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刚刚它兴许正想啃噬我的脉管!我想起那天它唯一一次外出让整个小区的猫儿都惊慌失措的情景。虽然经验十分有限,我也清楚这个事实:如果那只狗崽被它吃了,如果它开了戒,那么剩下的三只狗崽也很危险。

我想了又想,觉得到了跟它分别的时刻了。我从床底出来,准备猫笼,食物盒,然后回去找它。然而,它不见了。我四处寻找,看到它在厨房水槽里,它喜欢用嘴舔舐水龙头下方的滴水。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朝它走过去,它似乎猜到我的意图,在我探手前就轻巧地弹开,随后沿墙角倏地消失。在房子里我追捕了它两个小时,几次差点攥住它,但它每次都能逃脱。中间我用绳索鞭打到它的尾部,它发出痛苦的声音。后来我累了。翌日下午,我再次实施抓捕,但怎么也找不到它,它就像真的消失了一样。我想它兴许逃离了。我随即联系了几位下家,接下来几天,三条小狗崽儿依次被我送走。这段时间我没见过泰格尔的踪迹。为了表达决心,这些日子我没有放置猫粮。我相信它要是在这儿得不到食物自然会毫无留恋地彻底地离开,如果它来找我讨食我会将它擒住,随后送走,不管送到何处。可它再没出现在我视线里。

半个月后,圆圆也不见了。那天我回家很晚,没见到圆圆,房间里、院子里也没有,我以为它晚点会寻回家,但到翌日清晨它还是没回。那天下班后我在小区找了个遍,回看了监控,毫无所获。到第四天我才确信圆圆有可能是被人套走了。

自此,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有点不适应,有点伤感,但并不为此感到孤独,人不能总是幻想依靠那些小动物的陪伴来获得内心的慰藉。也不全是坏事,对我来说,这是解脱,我无须为道德和责任所束缚。我自由了,可以去任意想去的地方,随时可以离开而不必担忧家里还有小动物需要照顾,虽然我从未真正照顾过它们。偶尔,隐隐约约,在睡眠中我觉得有个轻柔的阴影在家里走动,在啃噬我的桌椅,我的墙砖,我的窗棂。我觉得是耗子。也可能是梦,泰格尔在我梦里走动。

不久后,小区里发生了一些事:12栋的业主在找一只走失的花猫;33栋那条好色成性的浪子泰迪也失踪了,狗主人天天在物管处闹事,说肯定有人恶意将它藏起来或勒死了。这几只宠物的失踪发生在一周内,因此引起了更多关注。消息传得很快,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住户汇报说自家的一只黑猫也离奇失踪。离奇的地方在于,她家在七楼,某天她回家,发现门窗都关闭着,但猫儿不见了。这颇有点神秘色彩。当我从邻居那听说上述事情之后,我再也没法平静,陷入一种持续摇晃的混沌当中。我从未对外吐露,我觉得这是泰格尔干的,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直觉告诉我,这跟泰格尔、包括我自己都有关联,一种隐秘的联系。那之后我坐在房子里感觉些微不同了:我盯着墙壁上电视剧屏幕,实则余光在四处扫射,耳朵在周密聆听。我完全相信,泰格尔就在房子里,只是我看不见它罢了。这件事过去好些年了,我觉得它还在那儿。

雨要停了,老街上,几棵栾树和刺桐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无望地凝望天空。一些水滴滚动在枝桠间,透明,晶莹,孤孤单单。我刚点燃一支烟,灰白色的烟雾缓慢又执拗地往林叶间攀去,有些被挂在枝上像一场残缺的梦魇。老吴在此处恰当地结束了讲述,游江打了个漫长的呵欠。之前他已经打过一次了,他是好的接头处主人,但并不是一个合格听众,相比聆听他更愿意叙述。他放下茶杯说,老吴你讲的这个事有点神。老吴说,我也觉得。我问老吴,你确定泰格尔是一只猫吗?他说,当然。那样的话,我说,这就怪了,为什么你断定就是泰格尔干的?老吴说,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我说,但这很难叫人相信吧。对呀,老吴微微一笑,我也没说一定就是它,你就当故事听吧。我们又闲聊了几句,老吴手机忽然嗡嗡响起来,他接了电话,用我们听不大懂的方言,很急促地说了几句,然后移开话筒,告诉我们他有个事要马上离开一下,挥挥手便走了。我跟游江稍坐片刻,也下山去整伙食了。这是我对那天最后的记忆。

事实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吴。之所以把这些事记录下来,源于这么一个原因:游江又要搬家了。前不久,他决定搬到磁器口对岸的凤凰山,确切地说是凤凰山上的凤凰寺。凤凰山是被历史的风轻轻吹拂过的地方,一度大师云集,说荟萃了抗战美术的半壁江山亦不为过。当时秦宣夫、常书鸿、王临乙、吕斯百都蜗居在山顶。游江呢,不知是厌倦了无休止的接头,抑或是对古镇完全丧失了新鲜感,空有名头却毫无实际利益可言。那天,游江打电话约我来吃茶,告诉我他就要撤离马鞍山了,还剩最后一天。他说他有点伤感,以后这个接头处就成文化遗址了。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得去啊。再说我也很有阵儿没去他那儿了。到之后,照例是啜茶,一番闲扯。后头我瞥见那栋公寓楼,顿然想到了老吴。游江说,老吴呀,好久都没见到了,怕是有一年半了哦。对了,就上次我们在这儿吃茶后就再也没见了。我说他出租屋不就在旁边吗?游江拍了拍大腿,怪就怪在这儿!半年多前,老吴的房东找到我,说他房租早就到期了,超了两个月,一直联系不到人,又不敢随便撬锁。房东晓得我跟老吴是朋友,就来找我。我打老吴电话,打不通。最后房东让我做个见证,一起把门撬了。打开一看,神惨了,房间里啥都没少,样样东西都在:牙刷就像是刚放进漱口杯里;毛巾是刚搭在架子上的;床单刚刚铺好;干净被单放在压缩袋还没来得及拿出来。你还记得吗?就那次,下雨那天我们吹龙门阵,他拖着一个行李箱来的,后来接个电话匆匆走了。那行李箱就放在房间当中,东西都在,没动过。噢对了,他床头有一本你的书。哎,就是前几年你写的,一个诗人到外地寻找一个失踪的情人,结果到了才发现那个女的已死十年了,死得蹊跷。对,就是这个小说。还折了不少页,写了好些批注。我当然看了啊,大概意思是,你特别擅长设谜,绕弯子,把读者往胡同里带。总之应该是表扬你的吧,我觉得是。游江的陈述叫我有点意外,原来老吴还偷偷读我的小说啊。可能就是那次,那几个搞影视的提到我的新书,过后他就买了。老吴从没告诉过我。对读者,我向来是珍惜的,毕竟我的读者很少。这越发让我感到遗憾。之前为什么不好好跟他聊聊呢?

我问游江,你跟老吴认识这么久,总该晓得他是干吗的吧!不知道,他说,我也没问过他啊。我想了想说,这老吴是不是骗子?游江说他骗你什么了?我说他会不会是有什么病?他说你才有病。我说这不能排除,兴许是杀手呢。他笑,你狗日的这就开始创作了是吧?我说,完全有可能啊,要么是犯了啥事,不然你认识他这么久,却对他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呢。游江说,那倒是,被你这么一说,老子现在都有点好奇了。他侧身往边上吐了一口痰,说,真他妈怪了,你说我这双眼睛,都可以在码头上随随便便给人算命了。我看过多少人啊,给多少人画过像啊,基本上一个人站我面前说上十句,我就晓得他是杀猪的还是耍猴的,但我硬是看不穿这个老吴。你说他破破烂烂吧,骨子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尊贵。你说他住青年旅社,他又不是穷人(游江说这话时我想到了老吴提到的那栋带地下室和花园的洋房)。你说他随便,他礼兴多得很,没几个人比他还讲究。你说他是个生意人吧,从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老子闻不出他的味。对,就是这个。不是说我闻不到,而是他身上没有味道,我不晓得他是什么东西。我插嘴道,你确定就是那个雨天,他下山后就没再回来过?游江说,是啊,就是那次。对这个事情我委实很难理解,说,这个老吴去哪了,干吗再也不回来了呢?

这时,游江有点疲倦地看看天,说,是不是又要落雨了?我还是想不通,问游江,你说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讲那么个神戳戳的故事呢?他说,我啷个晓得?兴许是专门讲给你听的,这就是他的目的。我说,这是什么鬼目的?游江说,哎!你也莫瞎操心了。人这个东西,说得清楚个锤子!跟这雨一样,你晓得它好久来,来还是不来?说不定哪天他又突然冒出来了呢。噢,对,我这还有大半瓶茅台,上周一个贵州朋友拿来的,我舍不得喝,便宜你龟儿子了。走了,狗日的,这可是我当和尚前的最后一餐啊,我们今天要整点大荤。我附和道,那是必须的。随后我从藤椅上起身,看到远处歌乐山像一团海带被泡发在白雾中,看起来雨真是要下了,但谁晓得它下还是不下,到底好久落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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