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3年第1期 | 王彤羽:面具村庄

2023-01-16 08:12:42 来源:教育快播网

1

那一年,我十四岁。我姐十七岁,叫资云云。十七岁的资云云最大的使命是为十八岁的出嫁做准备。准备一个可以婚嫁的男人,和一个出嫁用的面具。面具村里的人都生活在一副木制面具之下,面具就是你的脸和表情,可以传递出很多信息。就拿快要婚嫁的姑娘来说,看对象不是看脸,而是从对方面具制作的工艺、式样和创意中,判断面具的主人是否和自己有缘。如果姑娘是个喜欢鸟兽之人,你恰好把一只小动物刻在面具上,因此就具备了更多的竞争优势。这相当于是投其所好。在面具村里,七岁开始,面具都必须由自己亲自做成,小娃娃们可由父母指点着完成,但父母绝对是不会帮忙多少的,哪怕做出来的面具极为粗糙。成年人里也有偷懒之人,暗暗花了银两请人代做,传了出去,是要遭人唾骂的。好姑娘也定是不会嫁那样的人。一个连面具都做不好的人,你还能指望他当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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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具村,人这一辈子得造好多个面具。面具如衣裳,更是脸面、地位、权势,敬人也先敬了那面具。一般村民是不能把面具做成金中带黑色的,只有大的渔船主或是村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戴上那样的面具。除此之外,面具按颜色来区分年龄,红色是孩子,白色是青年人,棕色是中年人,黑色为老人。这规矩,不成文,倒也无文而约定下来。从小到大,用过的面具一律不得丢弃,干干净净地攒着,工工整整地码到柜子里,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再一把火烧掉,说是到了那边也还能用上。面具村的人戴面具,是因为祖祖辈辈流传一个说法:一个人在呱呱落地前,面具须是早早备好了的,待把那脐带剪去,拍一巴掌屁股,在头一声啼哭出来之前,把小小的面具给婴儿戴上,说是从此灵魂就藏于面具之中,它会一直引领着你向善,向着勇敢与正直。面具在,人在。

可偏是有人不善待自己灵魂的。那人叫唐棠——一个外乡男子。自我出生以来,只见过一个外乡人,就是唐棠。唐棠的出现为我十四岁的人生多了一项有趣的工作,就是跟踪。其实我跟踪的不是唐棠,而是我姐资云云。我跟踪得偷偷摸摸又光明正大,因为我是奉旨跟踪,奉我阿爸阿妈的旨。不戴面具的唐棠显然并不受面具村的欢迎,爹妈们不但要担心自家闺女被夺去贞操,还担心闺女受到这个神秘男子的诱惑而摘下面具。摘下面具,和失去贞操一样性质严重。所以在我十四岁那年,就接下了这么一个神圣的任务:监视我姐资云云。

2

资云云和唐棠大摇大摆地走在面具村里。资云云戴着面具,唐棠不戴。资云云的面具制作得非常精巧,白色底子,画着和孔雀翎一样的花纹与色彩,边上还插着两根洁净的白羽,让我想起开屏的孔雀。此刻的资云云和开屏的孔雀没什么两样。据说孔雀发情的时候才开屏,我敢说资云云这一路都在开屏。

很多人在看他俩。这些人一律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但从他们突然静止的姿势可以判断出他们震惊的程度。想那面具后的嘴巴也该张成O形了吧?不戴面具而公然出现在公众场合,那不亚于一场十级台风。面具村的人大多含蓄,他们不会公然吐你口水或诅咒你,只会在过后打你的小报告。我的任务就是小报告后的产物。作为我苦劳的回报,阿爸会奖励我一根雪条——灰色的,泛着芝麻香味儿的一种冰棒。如果我情报准确,表现出色,会改雪条为冰棒,一截是奶香味,一截是咖啡味。当然,我从来没能因此吃上冰棒,因为我还没有过出色的表现。我经常想,怎样才算表现出色呢,要抓住他们的小辫子吗?那就是说,得他们先犯下错误,那么,才有我好好表现的机会。所以,当时的我是异常矛盾的,一下希望他们犯下错误,一下又希望他们循规蹈矩。

对比起大人们的鬼鬼祟祟,小孩儿倒显得坦坦荡荡。他们跟在资云云和唐棠身后几米,唱着不知哪位高人编起的童谣:

云云美,

云云羞,

云云跟着唐棠溜。

云云美,

云云荡,

云云跟着唐棠浪。

队伍浩浩荡荡的,一堆红彤彤的面具下,接着许多条细胳膊细腿儿,像顶着一个壳的小沙蟹们。我讨厌那些跟屁虫,他们让这对开屏的孔雀找不到时机作案,那么,我就找不到机会立功。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帮着资云云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他们。

资云云特烦那些小屁孩,毫不掩饰地恼怒。她会趁唐棠不注意的时机,像母鸡一样扇动起翅膀,恶狠狠地小声吓唬他们。

再跟,再跟,让月亮爹爹割你们小鸡鸡。

娃娃们抬头望一眼天空,像群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嚷着——月亮爹爹在睡觉,太阳公公不会割人小鸡鸡。

晚上等你们睡着了,月亮爹爹才会割哩。资云云用手掌做出刀子状,阴阴笑着。

娃娃们怕没了小鸡鸡,怪叫一声,一哄而散。

待娃娃们散去,资云云又变回了那个羞答答的资云云,方才的凶狠不见了踪影,含胸低头,跟在唐棠身后半尺的地方,像长在他身上的影子。

唐棠是村里唯一不戴面具的人,在别人眼里,他光着身子似的不和谐。唐棠不大爱说话,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微皱眉头的样子,但资云云说他就连皱着眉头也是好看的。村民背地里称他为没有灵魂的人,说他迟早要被海龙王给抓了去。小孩儿们小小的脑袋里对海龙王是非常敬畏的,那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他们会偷偷地问大人。

海龙王什么时候来抓唐棠?

快了,快了。

抓走了还会放回来吗?

不会,抓走了就会下地狱。

为什么会下地狱?

因为没有灵魂。

灵魂是什么样子的?

藏在面具底下。

没有面具会怎样?

会被偷走灵魂。

偷走了会怎样?

会生病,就像西头村的黄老爷那样,长年卧床,面如菜色。

可唐棠的脸不是菜色。

大人一时语塞,旋即会露出威严之色,一巴掌拍那小屁股上,引孩儿一声大叫。可过些时日,孩儿忘了那疼,同样的对话又再次重复。

从此,唐棠便多了一个绰号——没有灵魂的人。

3

唐棠的到来让平静的面具村炸响了一串大炮,有人欢喜有人忧。

变化是先从姑娘们的面具开始的。原先盖得严严实实的面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缺斤短两。先是试探性地露出一张樱桃小嘴儿。村子里游荡数日,见无人反对,又半遮半掩地露出秀巧的鼻子。随着面具的面积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对眼罩,半个脸蛋都跳脱出来。

资云云就是第一个那样干的人。我先是看见了她绯红的脸,像抹了胭脂。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直到确认对露出的半张脸颇满意,才忐忑地走出了家门。慢慢地,资云云越来越适应这样的裸露,然后她骄傲地抬头挺胸起来。在资云云的带领下,村里的姑娘都扭扭捏捏地学起了她,把面具做得越来越小,小到只挡住了一双眼睛。在面具村里,这可是件大事情。

没多久,我看见几个金面具出现在了我家里。他们是村里的长老级人物,说话的分量不比官老爷轻。他们戴着金面具的头不停地摇晃,唉声叹气地说资云云带头破坏了面具村的门风,丢了祖宗的脸面呐。你自个儿没了灵魂不要紧,别害了全村的姑娘都跟着丢了魂儿,你让男人们怎么讨老婆?难不成娶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回来?那该是对祖宗多大的不敬啊。只要我们活着一天,就绝不能让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我们村!触犯神灵那可是要倒大霉的啊。

我听得大气不敢出,偷偷伸手摸了摸面具,幸好,还在。

那次后,经不过长辈们的游说,并恐吓说要禁足,资云云的面具又不情不愿地长大了一点儿,盖住了鼻子,但那诱人的小嘴儿还是倔强地露在了外头。面具村的姑娘们想必也纷纷被长辈们轮番教育了,原先的大面具又回到了她们那张美丽的脸蛋上。经过这么一回,我对村里姑娘们的容貌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知道了哪个的脸庞大,哪个的鼻子扁,哪个的嘴唇厚,哪个的牙齿龅。为此,我觉得唐棠是有功劳的。

不久,有流言传出,说唐棠来自一个没有灵魂的村子,因为那里的人全部不戴面具,做海的男人全被海龙王给取走了性命,在家的妇人也疯掉了。因为女人们没有灵魂,慢慢地也生不出儿子来,村子眼看就要灭绝,唐棠是逃到面具村来的。村民害怕极了,收留一个不祥之人,说不定会触犯神灵,全村的人都得跟着遭殃。当然,唐棠的说辞又是另一回事,他说他来自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的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戴面具,脸庞朝天就如脚踏大地一样的寻常。人们都生活得好好的,男人女人都有文化,会写字,会画画,会骑自行车,会打篮球,可是后来,变天了……唐棠总在这时候变得沉默起来,而这样的沉默刚好成了某种有力的证据,他的言词被认定是个天大的谎言。人们无法相信没有了灵魂的人还能好好活着,那就如得了瘟疫一样可怕,不然,唐棠怎么会离开那么美好的地方到这贫瘠偏僻的面具村来?这么一推断,长辈们就更担忧了。

但年轻的姑娘们对唐棠并不反感,她们趴在窗子上看他和资云云一起走过村子。特别是看他那张脸,看得如饥似渴的。一开始她们不算明白什么样的脸庞才算英俊,但因为有了父兄作为参照,唐棠的脸的优越性就显而易见了。唐棠的脸不似家中男人那般黝黑,他国字脸,眉毛似剑,高鼻子,唇红齿白,特别是那双眼睛,能看透人似的处处抖机灵。许多年轻姑娘为之芳心暗动,有个别大胆的按捺不住,会主动出击,候在他经过的路上,制造一场擦肩而过的邂逅。可惜经过时,姑娘挨得他再近,他也不会正眼看那姑娘一眼。任你把面具做得再精细,自以为多么的与众不同,也只是一副死面具而已,绝对吸引不了唐棠的目光。姑娘不甘心,换个日子,再扮演一次擦身而过。这回留了个心眼,擦肩而过时,偷偷把面具揭开,离脸半尺,热辣辣羞答答地冲唐棠掩嘴一笑。这回,姑娘们的心思没白费,唐棠果然上钩,停下脚步,回报一笑。那一笑足够让姑娘心旌荡漾,回味数日。似那怀春的猫儿,夜里无声地嗷嗷低吼,恨不能对唐棠投怀送抱。待白天来临,又对自己昨夜的行为深感羞耻与懊恼。资云云便是那怀春猫儿里的其中一只。估计是一个人憋着过于难受,资云云常把她的快乐与烦恼一股脑地倒给我,也不管我乐不乐意听。每次说完,她又会后悔,生怕我说了出去,就百般地讨好我或是警告我。我常不动声色地嘿嘿笑着,直到她买回雪条,我才拍着胸膛说男子汉大丈夫,我一定让你说的话全烂在肚子里。

对于村里姑娘们的种种热情表现,资云云看在眼里,不但不慌,反倒骄傲起来。因为资云云和唐棠走得比较近,村里许多女人开始暗暗地妒忌起资云云来。她们说资云云的坏话,从来不避开我,像是巴不得我传话给资云云似的。她们一致认为资云云不要脸地倒贴上去,唐棠才与她相好,说资云云早就上了唐棠的床,裙子撩开了,那面具也早就撩开了。

只有我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真相有点儿残忍,起码在资云云看来是残忍的,因为当她把面具和裙子都撩开了的时候,唐棠并没有如想象中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是背着她唱起了歌。唐棠这么一开嗓,倒把资云云给吓了一跳,她立马觉得自惭形秽起来,原先自以为的花容月貌消失了,如玉脂般细腻的皮肤起了皱纹,连洁白的身子也如枯槁的树干那样迅速老去。这是后面资云云和我说的。她说唐棠的歌喉好比那空中飞鹰、林中鸟兽、树上黄鹂,竟把她听了个泪流满面。其实他们约会的那会儿,我正躲在不远处的礁石后面执行我跟踪的任务。但我听着唐棠美妙的歌声,竟然也开起了小猜,我舔着小嘴儿,像吃上了雪条那样的甜蜜。我那时还小,听不大明白歌词的含义,但我看着哭泣起来的资云云,突然觉得她极丑,也许连她也配不上唐棠,不但是她,面具村里所有的女子都配不上唐棠。那无关容貌,是她们身上缺少一种什么东西,而具体是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后来,当我问起唐棠唱歌这事儿,资云云说,正是从那时起,她才知道了什么叫羞耻。我问她是因为那会儿没戴面具还是没穿衣服?资云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不是。我说那是为什么。她侧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就是你穿着再华丽的衣裳,仍然觉得自己像光着身子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样。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我想起唐棠唱歌时,他那深锁的眉头,还有他看向前方的表情。资云云又说,他的眼里有另一个世界,一个比海更大的世界,一个我们都不曾见过的世界。

从那以后,我一直憧憬着唐棠眼里的那个世界。

4

我时常说不上唐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有可能是个坏男子,因为他有让资云云伤心落泪过。资云云说他和许多姑娘约会过。他把姑娘们带到海边一艘破旧的闲置渔船上,引诱她们摘下面具。所有的姑娘都愿意为他摘下面具,甚至愿意为他付出更多,但她们面临着和资云云一样的尴尬。他用歌声赞美她们容貌的美丽、身体的圣洁,还有她们行为的勇敢。他的歌声像一场丰盛的宴会,让姑娘们大开眼界,为之倾倒,而又无一例外地感到自己的卑微。

随着姑娘们与唐棠的交往越来越频繁,她们的作为变得越来越大胆,面具又开始慢慢地缩水变小,衣服的式样变得时髦起来,说话的声音变得悦耳,连笑声里也像揣了只兔子,一下就能窜到几米开外。所有的这些变化让长辈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仿佛一夜间姑娘们会挣脱所有的面具,开创一个陌生而又令他们恐惧的新纪元。他们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来,风吹草动都要惴惴不安。村里不管出了点什么祸事,都能与唐棠扯上点关系。出海收成不好怪唐棠,翻一场台风猪圈倒了怪唐棠,就连哪家刚产下的小猫夭折了也把它怪罪到唐棠身上,仿佛唐棠促成了所有的祸事。他们瞪大了眼睛,伸长了鼻子,猎犬一样警惕着,等着唐棠露出小辫子,好抓一个现行。令他们失望的是,唐棠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他不过是让姑娘们变得开放了点儿,可单凭这点是没法治他罪的。有时,长辈们甚至希望唐棠真的做了作奸犯科的事情,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定他的罪了。又或者他们祈求海龙王快点把他给抓走,还面具村一片安宁。但唐棠仍然好好的,每天出现在村里,照旧和姑娘们有说有笑的,一派祥和。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于是,长辈们坐不住了,让自家婆娘出动,找到金色面具的长老们,一条条地列举唐棠的种种不是,少不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而村里长老们对此早有所闻,只是一直按兵不动,这么一来,民意难违,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但长老们德高望重,碍于身份,没人愿意出面扛这担子。最后,不得以抓阄的形式选出一个代表,请他出动,把规劝唐棠离开面具村的任务托付给他,而这人便是陈老胖子。

所有人都知道这阄抓得有水分,只有陈老胖子本人不知道。都说他家有一屋子的书,他是个大书虫,只怕是读书太多把脑子给读坏了。如今这事儿被推到了他那疙瘩,他也没多大推辞。一屋子的人围着他,包括我阿妈,你一嘴我一舌地为他献计,他只认真地听着,不停地点头,呵呵地笑,也不表态。大伙儿讲着讲着有点儿着急了,讲着讲着累了乏了,再看一眼陈老胖子那面具,照旧圆乎乎笑吟吟的,干脆闭了嘴,心里暗自摇头。用我阿妈的话来说就是,没指望。

又过去了好几日,陈老胖子开始行动了,他不去找唐棠,也不去找和他交往的姑娘们,而是来找我。

村里人都晓得和唐棠走得最近的人是我姐资云云,而想从资云云那套出个把柄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我了。我跟踪资云云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不说,可大家都知道。我也不介意他们知道,这丝毫无损我的威风。而我阿爸更是自有他的逻辑,他说,好!就这么跟,光明正大的,大家都知道你跟着你姐,就知道你姐做人的规矩还在,你跟着你姐,就是对你姐名声最好的维护。而现在,陈老胖子来找我,让我既意外又得意,当然,这少不了我的好处,甭管是谁想从我这打听唐棠和资云云的消息,都得先收买我。对于这份差事,我是比较满意的。

陈老胖子喜欢穿白色衣衫,干净,整齐,不似做海人那般随性,倒像个教书先生。他的皮肤异常白皙,上面长有许多淡褐斑。指甲干净,不像我阿爸的指甲缝里总藏着污垢。我从没进过他的大宅子,听说他的书房比我两个房间加起来还大,书房的四面墙都是木架子,架子上摆满了书和他的收藏物件。他还会画画和写一手好毛笔字,久不久帮人画一只公鸡、一头水牛或写一副对联,别人给他两个鸡蛋、一个冬瓜作为回报,或是什么都不给,他也不吱声。对于这个传说我有点儿不以为然,有一屋子书的人还能处处吃亏?在面具村里,上了年龄的人都喊他一声陈老,就我们这些娃娃喜欢叫他陈老胖子。他听着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摇一把葵扇,轻轻地敲一把我们的脑壳,呵呵地笑。

这会儿,我看着他向我走来的圆滚滚的身体,走得很慢,快了怕是会踉跄出个S线来。大热天,他里面穿个白色背心,外搭一件白褂子、一条黑色长裤,一双军绿色凉鞋。摇一把葵扇,身上的肉不听使唤似的拼命抖动。他戴着一个金色面具,黑色的边框,笑嘻嘻的表情。在我记忆中,陈老胖子的面具从没好好戴过,总是松垮垮地挂在脸上。特别是夏天,汗多,隔一阵子,他就得伸手进面具里撸汗。他这汗擦得也讲究,不像旁人那样用袖子撸,而是拿一方帕子,折得方方正正,擦完一面,又换另一面干净的擦。私底下,我是认为陈老胖子和我有交情的,因为他擦汗那会儿,我常偷偷地伸长了脖子看。他知道我在看他,一开始装做不知道,突然就冲我做了一个鬼脸。甚至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会当着我的面摘下面具,大口地呼吸空气,还引诱我也这么干。当然,这是我和陈老胖子之间的秘密,我从没把这个秘密说出去,那绝不是因为他久不久请我吃一根雪条的缘故,吃过他雪条的小孩都快排队到西边姚家的猪圈了。即使吃了他的雪条,我们还是会叫他陈老胖子。

陈老胖子已经走到了我的跟前。汗水从面具底下不停地往下流淌,他也顾不得擦拭,气都没喘顺,就递给了我一根雪条。我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接受。出卖资云云的事儿我没少干,当然,我得视他们给的好处而提供相应等级的情报。资云云对此非常清楚,她常对我咬牙切齿。叛徒,资云云说。我说我从没和你统一过阵线,谈何背叛。小人,她继续咬牙说。我说我那叫凭本事赚外快,没偷没抢的。她一时语塞,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便换了一副面孔。她做出落泪状,说,资七七,你得帮帮你姐,我是真爱唐棠。我说我没那能耐帮你。她说,没有他我会死的,你愿意看你姐死么?我说唐棠爱的人又不是你。她拼命地跺脚,说你懂得屁。我说唐棠不喜欢说脏话的女人。资云云气不过,一激动之下,就说了一件事儿给我听。

资云云得意地说,唐棠当我是自己人了。

我笑嘻嘻的,你们睡觉了?

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你说说,他怎个当法?

他邀请我到他的船上去。资云云鼻孔朝天,露出骄傲的神色。

我说,那有啥特别的?

资云云说,七七你懂得屁,唐棠的船,可不是一般人能上去的,我还是头一回呢。资云云竟然有点儿害羞起来,那可真不像她的作风。她接着又说,看你是我亲弟的份上我才告诉你,但你一定不许告诉旁人哦。

我嘭嘭地拍着胸膛做了保证。

当陈老胖子问起我唐棠和资云云的事情时,我就一边吃着雪条一边毫不保留地把资云云的最新情报卖给了他。这件事我不想报告给阿爸阿妈,这样不但被资云云坐实了我叛徒的名声,还会被她给恨上。可又不能当不知道,为着资云云是我亲姐,她三更半夜的上一个外乡男子的船,万一有险情发生,我怎么向阿爸阿妈交代。说给陈老胖子听,我觉得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绝对不是因为那根雪条,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老胖子更像我的同盟。

陈老胖子表现出了对此事的认真态度,他双手支着大腿,弯腰看着我,撅起的屁股很是壮观。我知道他要做出这个姿势颇为艰难,因此我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于是我慢悠悠地开了口。

本月十五,三更天,唐棠约了我姐,在西滩边上一艘旧船里。我用手半抚着嘴巴,左右张望一下,故作神秘地说。

陈老胖子“噢”了一声,我感觉他并不见得有多惊讶。我接着说,我姐说她要去做一件出格的事情。陈老胖子又噢了一声。

这回我知道他听进去了,他的葵扇不摇了,肉也不抖了,一屁股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石头看不见了,陷入了陈胖子厚厚的屁股肉里。陈老胖子看一下四周,无人,肉乎乎的手把面具往下一扯,一张圆脸出现在我跟前。只是他没笑,认真地瞪着我,像在判断我说话的真假,我抿紧嘴唇使劲儿点了点头,一脸正义的样子。我发现陈老胖子的眉毛好长好长,像猫须一样往两边挂下来。

本月十五?

本月十五。

西滩船上?

西滩船上。

三更天?

三更天。

陈老胖子的气儿又喘上了,他艰难地站起身子,肉抖抖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不许告诉别人。

我又使劲儿点了点头。

5

十五之夜,月圆,无云。离三更天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我远远地跟随资云云离开村子,穿过一片松树林,来到了海边。资云云穿着素白的衣衫,像一朵纤巧的云,海风很大,鼓动着她的衣衫,她像随时要被吹落海中。海浪呼啸,急急地拍着堤岸。一艘旧渔船停靠在岸边,船身四周垂下布帘,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只有隐约的灯光透了出来。

我看着资云云上了船,撩开帘子进了船舱。

我在沙滩上徘徊,着急地两边张望。一边是渔船的方向,另一边是林子的方向。这该死的陈老胖子,怎么还没来!

船上异常安静,仿佛那是一艘空船,里面的人全部被它给吞噬了一样。我干脆脱掉鞋子,在沙滩上四处走动。沙子很细,还留有午后太阳的热气,摩擦着我的脚心,痒痒的。海风一阵大过一阵,吹来甜腥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我记得之前村里放过一场电影,打鬼子的游击队在突然出现之前,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很正常。游击队员头上扎着白毛巾,长时间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出。我点点头,对自己“嗯”了一声,没准这会儿,陈老胖子正在夜色的掩护下匍匐前进呢。我躺在沙地上,软软的,伸一个懒腰,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冷醒,一睁眼,看见了陈老胖子那张胖乎乎的脸鬼鬼祟祟地在我跟前晃动,面具被他拽在手里。

见我醒来,他轻轻地拍一巴掌我的屁股,说小子你可真能睡。我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说快四更天了吧。我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来,并向渔船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那边看起来和刚刚我睡着前没什么两样。

我说,我们该马上上船。

上船做啥?陈老胖子仰面躺了下来,肚子像座小山一样横在我跟前。

阻止他们。

阻止他们做啥?陈老胖子双手垫在后脑门上,闭上了眼睛。

阻止他们做坏事。

陈老胖子呵呵地笑。

我说,唐棠有可能是个坏人。

你小子可以当侦探。

那他们三更半夜关在船舱里做什么。

陈老胖子的舌头打起结来,迷迷糊糊地说,一会儿你就晓得了,再等等,再等等。

我还想再说点儿什么,陈老胖子已轻轻地打起了呼噜来。我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心神不宁地到处张望,不懂陈老胖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陈老胖子伸了个懒腰,艰难地从沙地上坐直身子,再双手撑地,吃力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他小声地吆喝我,走,上船去嘞。

海水不知何时悄悄涨了起来,那一片沙地已是湿润。我学着陈老胖子的模样儿,脱掉鞋子,淌着海水,靠近了渔船。前方有一条窄长的木板,一头淹在水里,一头搭到船舷上。我踩着木板几步蹿上了船,回头一看,陈老胖子也踏上了木板。他的气儿喘得更欢了,双手像母鸡一样扇开,小步地往前挪。我暗地里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的肚子簸箕一样大,能看到自己的脚?我生怕他会摔进水里。还好,半盏茶工夫,他终于像一个消了气的皮球一样落在了甲板上,叉开双腿,弯腰,双手支着膝盖,大口地喘气。

船舱里很安静,如果不是因为透着灯光,还以为里面没人。陈老胖子拉住我莽撞往前冲的身子,隔着帘子咳嗽几声。

里面传来资云云的惊呼声,然后唐棠的声音传了出来。

谁在外面?

陈老胖子。

又传来资云云的一声惊呼,还有一阵凌乱的声响。

唐棠“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陈老胖子也不着急,慢悠悠问道,我可以进去说话吗?

过了几秒,唐棠说,进来吧。

我跟在陈老胖子后面进了船舱,在进去之前,陈老胖子把我的面具给摘了下来,当然,他的也没戴上。我不明白陈老胖子这举动有何含义,但我觉得他该是有他的道理。刚进去,我一眼就看见了资云云,她裹在一块蜡染的蓝色大布料里,大辫子解散开来,长及腰际,脸色绯红,难掩慌张神色。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我能触及里面喷出的熊熊怒火。我想那一刻,她可能想掐死我。我赶紧躲到陈老胖子的身后,只伸出半个脑袋,故意不看她。

唐棠正站在一个木架子跟前,在忙着什么。他专注的样子有点儿特别,让我想起他唱歌时的模样,两者似乎有什么共通之处,可我又说不上来。旁边一个旧桌子上是一堆乱糟糟的颜料,几支画笔胡乱地搁在上边。他好像是在画画,可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架子,更没见过我哪个美术老师像他那样画画还紧皱眉头的。我想冲过去看他在画什么,可我怕被资云云揪我耳朵,那样的事情她没少干。还好,陈老胖子肥胖的身躯在向唐棠移去,我紧紧地跟着他。这会儿,他那庞大的身体无疑是我最好的掩护。

唐棠并没有拒绝我们看他的画。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可旋即我所看到的东西让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处,我恨不得马上戴上面具。我像一条被甩到了岸上的鱼,口鼻被人抚住了,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唐棠竟然画了一群裸女!

我听见资云云发出的尖叫声——资七七你给我闭上你的狗眼。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心脏好一阵狂跳。可闭上了也没用,脑子里的画面比眼睛看到的还要清晰。才几秒,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睁开了眼睛,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去看那幅画。我飞快地数了数,一共有十个裸女,她们或躺或卧或趴或坐或站,姿态各异,没戴面具的脸上,各种表情活灵活现,我甚至能隐约猜出唐棠正在画着的那个女子正是资云云。资云云在画里是靠左侧的位置,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撩起自己的头发,脸微微向上仰起,胸部小巧玲珑得像一个桃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资云云的裸体,我很惊讶平时凶巴巴的资云云怎么可以这么好看,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我还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男性的身体,原来男女是多么的不同啊。我的脑袋又“嗡”的一声炸响,裤裆里突然变得有点儿异样,这让我感到非常的恐惧与难堪。我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故意落到别处。为了掩饰我身体的不正常反应,我半蹲下身子,开始搓我脚上的泥巴。

船舱里安静得令人不安,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好此时,陈老胖子开口说话了。

他一边看画一边问唐棠,你是画家?

唐棠说,就一画画的。

画得好,画得好啊。陈老胖子啧啧称奇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懂画,但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由衷赞赏。

接着陈老胖子又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语,好像是与画画有关的。我从不知陈老胖子对画画还有如此研究,我只知道逢年过节的,村人爱找他帮画画,都是画公鸡啊、水牛啊、蛐蛐啊什么的。以前没觉得会画画有多了不起,现在却对他开始刮目相看起来。

这会儿,陈老胖子叹了一口气说,这画要是传了出去,可了不得啊。

唐棠看了一眼陈老胖子。

陈老胖子接着说,明人不说暗话,你从外面来,应当知道外头的形势。

唐棠竟然笑了笑说,不会连累你们。

陈老胖子说,我们不碍事,只怕画中的姑娘们会受牵连,还有你自己——

唐棠画画的手停下,出神好一会儿,说,我自有安排,而这幅画,如我活着一天,定不会落入他人手中。

那就好,那就好啊——陈老胖子欲言又止地叹息了一声。

唐棠说,再许我些时日,这画也快完成了。

陈老胖子说,虽说我们这旮旯地方素来无外人来访,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要想求得安稳,可与我们一道,戴上面具,夹起尾巴,可得安生。

唐棠哈哈大笑起来,说了一句我不大听得懂的话之后,便不再理会我们,回到他的画作里边。

回去的路上,陈老胖子一直不吭声。后来,他把唐棠说的那句话用毛笔写了一幅大字,挂于厅堂——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而那夜,他反复叮嘱我切莫把画画一事说出去,说事关重大,人命关天。我只有拼命点头保证的份儿。

6

唐棠终于离开了面具村。

这是资云云告诉我的,她终日失魂落魄地自闭于屋中,也忘记了我出卖她的事儿。相反地,我成了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她常常自言自语。

唐棠去哪了?

他说他不能苟且偷生。

他还会回来吗?

她还跑去问陈老胖子,可陈老胖子只是一味摇头,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说什么人各有天命,来与走,生与死,那都有定数。

等到了秋天的时候,村里来了一拨人,说要废除封建思想,让村民在三日之内把所有面具都丢弃,并挨家挨户地搜查,一个面具都不许留,然后在那堆小山似的面具上点了一把火,烧了足足一个时辰。一村子的人围着火堆,里三层外三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一半惊慌、一半麻木。等到火堆熄灭,面具化为灰烬,训话的人累了乏了,大家才能各自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全村人的真面目。后来听说,陈老胖子赶在那些人到来之前,把他那一屋子的书连同那幅大字也给点了一把火,把家里几个祖传的花瓶刷了几道白漆,写上几个大红字,才得以保存下来。

又过了两年,当梨花开得正旺的时节,村里来了一女子。女子烫着卷发,穿着时髦的衣衫,像是从城里来的。女子的左腿有点儿瘸,脸上一直平静地笑着。她一来就说要找陈老胖子,还带来了一幅画,正是那幅唐棠在船上的画作。

女子称唐棠为老师,说按唐老师的吩咐,把这画交回面具村,让陈老胖子保管。

陈老胖子问唐棠可还好。

女子看着远方,笑了笑,说,老师去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那里只有艺术和理想,没有纷争。

陈老胖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此后,我再也没看见过唐棠。

王彤羽:广西北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写小说,小说发表在《花城》《十月》《山花》《北京文学》《芙蓉》《江南》《作家》《天涯》《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并被各种选刊转载。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二等奖。

关键词: 阿爸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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