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最后的银峰(五首)

2022-12-28 09:13:50 来源:教育之星

主持人语

池凌云的诗歌,“缘情”与“言志”彼此交融,具有率性、诚挚和悲怆的风格特征,“中年写作”趋于内敛、克制,寻求一种字斟句酌的准确性,表达上也更加自然天成。这一组《最后的银峰》,将“远”(致敬昌耀)与“近”(生活与日常)并置交融,以“看”与“听”为切入点,集纳寻常生活中“某些微妙的启示”,具有本雅明式的摄影思维和个人化的绘画特征,时常显现雕刻般的章法与力度。她将“世界无限多”转化为个人内心图景,诗人即“驭者”,写则是为了捕获“灵魂中的马”。置身于“一个共存的空间”,“无休止的无垠之链,在鸣响……”,正是“匮乏与渴望”,使诗歌不断发生。诗人将“远”与“近”一 起抱紧,并推及至此岸淬炼和彼岸净化的现实与愿景。(沈苇)


(资料图)

最后的银峰(五首)

◎池凌云

《铁艺睡莲》

当一块铁被熔解,被镀上银色

并有了一朵睡莲的形状

像一首短歌,精致而荒凉

在杯盏之间流泻淡淡光泽。

它的荒凉是真实的,坚硬的边角

带有一丝寒意,断裂之处,

有凸出的经络延展,一种新的诞生

从一块铁,到达一朵睡莲。

某种微妙的启示,

比如金属的叶脉中,细密的纹理

比如这故意缺损的一角,不多不少

正如无法抵达之遗憾。

这背后的锻造之手,

为何热衷于弥合?

诗的艺术,避免破碎的艺术,

也有不确定性。而一块铁,

借助溶液,到达一种特殊的容器

形成结构与分歧。

这过程足以让一个好匠人的目光

突然模糊,嗅觉失灵

这不可能的交融,带来困扰

像一首充满不确定之诗

全新的发明,在延续,

尽管有些许残损,一些灰烬隐藏其中

而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在流动。

《柔软的轴》

一只海鸟扑翅飞落在崖壁上。

一个小黑点

在光秃秃的崖壁,留下印痕。

在那立锥之地

它停留了将近一刻钟,

像只力大无比的巨鸟

沉稳地立在半屏山的崖壁,

一动不动。

像暗夜里的一颗星,隔多远

我都能感受得到:

四周的海浪和风

在一个柔软的轴上转,

一些遥远的声音

在它耳边低语。

《干花玫瑰》

那些新鲜的花束,以为欢乐

属于它。它不相信

花期短暂,一周之后的枯萎衰败。

一周之爱如何书写?

一周之后,它们将失去喜悦的注视

失去空气。不会再有人凑近,去呼吸它们。

谢谢你给我干花玫瑰。那么多年

它们依然活在玻璃瓶里。

偶尔,我会打开瓶盖,呼吸它们。

《贝壳博物馆》

他们以海螺壳做灯,模仿夏夜的星

照着一件件海的遗留物。

这样的高空,一些坠落

在发生,珊瑚变得更加干燥,

形状各异的贝壳,从大海

退守到玻璃罩内,弧形的齿痕

闭合,像早已安于当下。

有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似乎已从中习得一课。一种辨认

已完成:软体动物

都拥有不同的外壳,不同的壳口

与水管沟,如果生命还新鲜,

就有韧带连接着碎片——这圆盘形和扇形,

船形和不规则形。

这曾经疼痛的褶襞,外唇

和凸齿,一些钙化物

曾让我们萌生开花的欲望,

让我们甘愿沉湎,在低处

模仿一只抹香鲸的呼吸,

在陆地上,接纳海的吟唱。我们渴饮,

一条溪流空荡荡的战栗,一路向前。

而贝壳在水下煽动,我不知道

需要多久,它们的外壳才能

分泌出鳞片和瘤,以及

坚硬的棘状突起物。来自海的记忆

触摸我们,又脱离我们。

现在它们已进入沉睡,被安置在

玻璃柜内,等待某一次的回忆和检索。

一个全新的栖息地,远离波浪与礁石,

向内的姿态,层层相叠,

除了它们,没有人能真正说出

海水的滋味,和斑斓的色彩。

而绚丽即是出逃,当我再次来到贝壳博物馆,

一只夜光贝开始喷吐热沙,

一只鹦鹉螺发出呼啸声,空气中

咸涩的气味,在弥漫。

《最后的银峰——致昌耀》

我梦中渴念的旷野,锃亮而高远

美而无畏。让人只想奔跑

或者在草地上静静卧倒,

可在我到达之前,

这泥土与岩层,像已背负了太多。

它的广漠,无言而执拗。

你这在寒冷的高崖款款奏响的

“岁月有意孕成的一片琴键”,

在钢铁厂的化铁炉前

弯下身躯的九十度鞠躬。

你这多情的诗人,称自己为

一尊弯向喷火的出口的

弯弯的活祭品。

那没有成熟的铁之罪,

让多少人黯然垂泪。

随着煤粉、铁屑、浓烟而来的

灼烧肺腑的红色火焰,

让你成为厚重的黑色钢铁的

追求者,成为爱得最深的那个

带着执著梦眼的人。

因热病而消瘦,因默寂

而开启,而渴求一株幼苗的吐诉。

你这以掌代步、伏藏在地

还要盖上荒草的人,

每一步都带着隐形的硪石。

你理解这生命本性先天的沉重,

趔趄着,在深渊边缘行走,

却庆幸并没有死。

只因没有死,所以深情

唱出高过峨日朵之雪的颂歌。

你这喜欢在山脚久久地望山的人,

任由高远的峰顶让一个人变成囚徒。

顺着银色的峰顶,经过雪洗的风

吹拂过兽毛,也吹拂

你温柔的诗之教养。

这超越了痛苦的遗产,被称颂为

理想者的排箫。燃烧的野火

进入呼喊的河流。这圣洁

而多辛劳的长长的雪线,倾尽所有

照亮你生命中的暗影。

就像在母亲的摇篮里,一颗奇特的

种子,在体内缓慢活动。

从化雪的春天,从女地质勘探队员

投入宇宙的倩影。他人无法想象的彼岸

迫使你请薄暮中的美开口说话。

我曾从发黄的诗行中寻找

传说中天鹅的粉颈,星光下的白鹿,

就这样贸然进入另一个人的遗产。

你选择了这里。而谁会猜度

那远处的山峰,已被称为“最后的银峰”。

这是你最后的银峰,也是我——

一个身处江南的诗人朝西北的凝望中

兀自张灯结彩、且歌且哭

——你小心翼翼探出前额的银峰。

这悲怆与激越的生命,

为水纹中薄薄的苔丝而动情。

以最后的银峰和沙丘中的芦苇

支撑两肋。这难以解答的人生,

从一个逃避命运的少年,

不朽的荒原露出它“柔柔的胎毛”,

露出奇怪的红色篱桩。所有音律

都在雕塑这渴饮的喉咙。而世界

以你的欢唱与悲歌为轴,

一种美,竟在几种泪水中殊途同归。

以暗自密语走过凶年,双重的饥馑

曾让你在草地恍惚入睡。

只有一支弯曲的银杉,向你证实

失去疼痛的母亲的山河,依然可爱。

只有山顶的鹰,在夜深人静时

安慰一个孤独之人的流浪。

我致敬这高贵的泥足,

“破卵而出”的直耕。如鼓的

畅游与到达。你的众神来敲门,

你的众神,千百万的脚步

再度开始远征。多么壮阔!

你银色的大河,你两岸的青稞、

燕麦与油菜花,你的十二肖兽

在最前沿静静驻守。无论

严寒或酷暑,永远的初生之犊

始终探出一对骄傲的犄角。

在彤云低垂的天幕下

你召集一百头雄牛。悲壮的

血酒,悲壮的大地。

那威猛与红色,激越而忧郁。

那俏丽欢乐,却无法释怀的

春雨中的江南啊!那只能在无声中

自我析解的血红的玫瑰!

而你迎来最终的白色沙漠,

野语的山魈与你一起享用晚餐,

不会唱歌的鸟儿,告诉你

正在失去一些什么。可有什么

比得上一首可让你枕席的诗歌?

当幸福的四季在诗行中同时出现,

你独步荒甸,在大河两岸

美得“乱爆电火花”。这拼尽全力的

长跑,向着挂在羊角的奇特的诗教。

而我,一个敬仰者,多年以后

披着天光顺着大河行走,我看见前方

柔软而冰凉的新月,飘逸而高扬。

我向最后的银峰低声说出我的欠债。

我看到一只雏鸟,在无人时振翅一飞。

那致命的蓝色,在天上地上

都打着深深浅浅的旋儿,

在每一片白色的虚空中繁衍。

这海一样的大湖,“不朽的荒原”,

难以描述的寂静的暗夜,

高空下神秘的五色经幡——

依照你的指引,我在恍惚中

辨认那行姿奇特的众神。

十一

我辨认这长风呼啸而过的大河。

金黄色油菜花在岸边疯长的大河。

这在幼年就奋力朝向太阳的

头颅,终于赶在最后的银湖

冰封之前到达。

拥有嘲笑与冷眼,拥有少年时

永久留存的羞愧的记忆,

这最后的银峰,因不化的白雪,

早已成为饥馑之人

永久的故乡。

十二

而我好像听到来自远方的

牧笛。在这广袤而无言的

穹隆下,我也是一个

幼年就离家出走的孤儿啊!

自由与恐惧,快乐与忧伤,

也都曾似雪片袭来。如今我以一个

听到吟唤的后来者,以你

“空位的悲哀”,默悼一位诗之壮士。

你最后的银峰,每一道光华

如火花对铸铁的追步。你以独特的

诗教昭示我们。而我们

倾情豪饮——在你的谷地里,

是无言的负累者,是牛羊与马群,

是生之光华,是远行者眼底

永远的洁白与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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